【夜读】青山

　　陈鹏举/文

　　中国画里的山河，以山为骨。说来奇异，这骨竟然多是江南一带妩媚的青山。董源的潇湘，巨然的万壑松风，还有王蒙的青卞隐居，画的都是江南的山河，江南的青山。北方的山河，很难入画，尤其是山，更难入画。太大。北方人有句感叹，叫作“大得没影”。在北方，不只是人，就连与人生相关的所有姿色，都在大山之上、之中、之里了。山的形态，甚至山的影子，一辈子也见不到。郭熙了不得，他画的西山行旅图，截断秦陇之山陉。他为画山河的来者，开启了行旅图式。

　　山河入画。这山河，如说是岁月山河，就不止是赏画的感受了。我在麦积山，看到当年玄奘西去时的那条蜿蜒的小径，在敦煌不远的榆林窟，又看到当地僧人指给我看的玄奘东归时的尘途。在天水去往秦安的山脊上，我仿佛听到了林则徐流放伊犁散落的马蹄声。茂陵秋雨，雪拥蓝关，铁马秋风大散关，这些都是山河，甚至都是北方的山河，这些山河，和人有关了，就是有岁月的山河了，就不只是入画了。

　　岁月山河，所谓岁月，不是山河的岁月，是人的岁月。历史上那些哲人、那些仁人志士，他们度过的岁月，其实是所有人从生以来，都曾念想过的光辉岁月。人就是有岁月的山河。岁月里的青山巍巍、大河滔滔，其实就是那些哲人、那些仁人、那些有骨气和有志气的人。

　　我是江南人，生活在入画的山河里。可惜我哲思不够，仁心不厚，骨气和志气也落在人后。有的只是对山河的迷恋，和对岁月山河的景仰。以致在迟暮之年，我选择了山河之居，以山为骨的华亭之居。

　　青山待我久，先我到华亭。此意行风雨，击地亦涕零。回肠生九曲，九曲作遥岑。千年不相得，相得赋登临。昆冈二陆宅，莼鲈六朝人。萋萋长不绝，楚楚垂丝纶。酩酊自昏晓，鱼龙几曾驯。道是乐未央，多因悲已滞。妩媚两相看，去住一睥睨。我不如青山，但改青螺髻。

　　华亭的山河有岁月，甚至可以上溯到4000年前。华亭有这名儿的时候，距今也有2000年了。华亭九峰三泖，起于何时，有待专家去说。只是有一点，无须争议。它是有了人的岁月后，才成为九峰三泖的。它和华亭的先人共休戚，也以数千年计的过往，等候来者纷纷来临。

　　这会儿，是我来了。人的生命百年而已，过于菲薄。人生是由回忆积累的。人回忆儿时，回忆儿时的双亲和伙伴，还有那时的人事、那时的日落月出。之后呢？还会回忆出生前的岁月山河。说这是回忆，是因为所有的这片山河里归去来的人生血脉相连，所有的风雨，都会感同身受。也都会因此热泪琳琅。

　　华亭的山河，以山为骨。为什么是九峰啊？太像前人常说的回肠九曲。九峰扑面，千年来的纷纭前贤，都无从交会，所能交会的只是同样的心的登临。

　　小昆山那边是太康之英陆家兄弟的生地，莼菜鲈脍是六朝文人魂的归宿。熙熙攘攘、萋萋历历，有多少拔萃的人儿飘过。湖泽畔垂钓的闲者，何处来归？此地乡酒醉人，直可以整天喝去，心中的豪气和壮志，山河怜惜，岁月明白。

　　回忆真痛快，尤其是突破百年的回忆。痛痛快快，快乐总是因为心痛不已。隔着酒杯，看见美好的人与我相视。看到他们清朗的目光，越过九峰之上。

　　我和青山不一样。它是千年青未了，我是转瞬间满头华发。除了这一点，是不是一样呢？有了岁月，这青山，真的永远起来了。我呢？一个在岁月山河里活到老的人，能永远吗？